大家对抑郁症一定不陌生。但对一个青少年来说,抑郁症是怎么发生的?
我认识江俞的时候,她是一个17岁的女孩。她跟我讲述了自己人生转折的那一天:
一年前,她正要离开家去学校,突然发现一个存放作业的U盘不见了。一开始她只是急躁。随后,在她16岁的大脑中,难以说清的事情发生了,一个念头击垮了她——“如果我想做到的没有做到,什么都做不好,一切有什么意义?”
然后她崩溃大哭、尖叫,把自己锁进房间。
之后的一个月,她几乎是在床上度过的。当她躺在黑暗中,她感到“孤独从各个方向像潮水一样涌来”。她被诊断为重度抑郁症、中度焦虑障碍。一年里她试过复学,很快又难以为继,休学在家。
抑郁症,作为一种疾病分类,只要你的表现符合某些条件,基本就可以被诊断为抑郁症。但医学的分类有其局限,疾病只是理解抑郁症的一种维度。我们称之为“抑郁症”的东西,是一种复杂的人类困境。
在医学上,抑郁也不是单一病种,而是一个谱系,它和遗传、大脑的生理性病变、身心状态的失衡有关,同时受到养育环境、成长环境、社会环境的影响。所以对一个患者来说,抑郁症的体验和他的自我、人生历程是搅和在一起的。这也是为什么,抑郁症无法通过单一的医疗手段完全治愈。
在中国,受抑郁症困扰的青少年有多少呢?因为统计口径的不同,没有一个准确的数字,估测在近千万到三千万之间。
他们当中无法正常完成学业的人有多少呢?根据我们的估算,从初中到大学,有近200万人。
这么多的孩子,都在经历一种被共同命名为抑郁症的困境。
我作为一名曾经的抑郁症患者感同身受,很自然地希望为他们做些什么。但帮助的前提是理解。于是我问自己,我真的知道,抑郁症对孩子们意味着什么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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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已经接触了一百多个抑郁症青少年。如果要找一个词形容他们的处境,“失控”是比较准确的。
可能和很多人想的不一样,青少年抑郁症患者最先失控的往往是身体,术语叫“躯体化”。
很多孩子最开始的感受是身体不适,腹泻,腰痛,头疼,四肢疼,胸闷,呼吸困难……通常是在各个科室查了一遍都找不到原因的时候,医生会提醒,你去看看精神科吧。
然后是情绪的失控。这种失控的表现有很多,比如情绪突然崩溃、尖叫、哭泣,一哭可以哭几个小时,有的人还会经历濒死感,还有情绪非常亢奋认为自己无所不能,也有人一天花十几个小时打游戏玩手机。这些行为在旁人看来往往意味着不正常、脆弱。
当我刚开始接触抑郁青少年时,我也无法完全理解他们的某些行为,比如自残。直到我认识了一个叫彦君的17岁女孩。她被先后诊断为重度抑郁症和双相情感障碍,已经休学一年。
休学前那一年,在学校的时候,从早上六点半到晚上九点半晚自习结束,她可以一整天不离开座位,只是学习。但到期末,她发现自己什么都没学会。直到有一天,她不小心在手上割开一个口子,看着血流出来,她突然感到一些安慰。两天后,她开始偷偷去厕所用小刀划自己的手臂。
我小心翼翼地问她割手的时候是什么感觉,她说,割完很痛,但是很爽。她向我解释,这种爽,一是像抽烟,可以缓解焦虑,人能冷静下来。二是能让麻木的自己有活着的感觉。三是想惩罚自己。
这个场景一直停留在我的心里。那些大家以为的脆弱和不正常,其实是孩子们努力活下去的尝试。当你需要感受疼痛、看见鲜血来缓解情绪的时候,说明其他所有能处理这些情绪的方法几乎都失效了。那些伤口、那些行为其实是一种无言的求救。
对于抑郁的孩子,失控的意涵还有一重,就是对回归寻常生活的无力感。大家常说,抑郁症就是大脑的感冒。这句话在消除大家的病耻感、和对抑郁症的妖魔化上确实有帮助,但也有点过于轻飘了。
雨青是我认识的另外一个孩子。她在大三那一年得了抑郁症,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,她以为自己好了,就停了药。但几个月后,每天醒来,她的脑子里有一个挥之不去的自杀的念头,她说,“之前我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得病的正常人”。在这之后她觉得不是这样,“别的病不会给你的大脑植入一个死的念头”。
我问她,得抑郁症对你来说有积极的影响吗?她说,没有比这更坏的事了,因为努力的能力被剥夺了。
所以抑郁症对青少年意味着什么?意味着他们在一个脆弱、充满变化和不确定的年龄,遇到了仅仅靠他们自己很难挣脱的困境。
他们承受着身体的疼痛,难以处理的情绪,还有非常强的异类感和无力感。当他们被迫停下脚步,曾经的朋友、同学以一种非常具体可感的方式,踩过他们的脑袋往前走,低人一等的痛苦鲜明又残酷。
很多孩子告诉我,当他们再勉强回到学校的时候,都需要用非常大能量撑着自己,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点。但在内心,他们觉得自己是不正常的。就像站在人群中的一个个孤岛。